中美贸易战，美国一纸禁令将中兴推入危机旋涡之中，同时也引发了关于中国企业自主研发和创新能力的讨论。中美之间技术差距到底有多大？中国高科技公司的自主研发和创新的能力处于世界的什么位置？中国发力自主创新需要从哪些方面努力？这些问题都备受关注。
在关于中国如何进行自主创新的讨论中，阿里巴巴早年提出“去IOE”、引领中国公司自主创新浪潮的案例被屡屡提及。正是得益于早年投入大量资源，依靠对核心技术的自主创新和研发，蚂蚁金服打造了属于自己的技术“护城河”。现任阿里巴巴合伙人、蚂蚁金服副总裁胡喜是这个过程的亲历者。
胡喜2007年加入阿里巴巴，作为支付宝第一代程序员，他和团队不仅搭建起了支付宝三代技术框架，更是蚂蚁金服自主研发底层核心技术的关键人物。FT中文网日前在北京对他进行了采访。
在胡喜看来，中美之间在芯片领域的差距短时间很难弥补，尤其是掌握先进技术的公司已经打造了一整条产业链和生态，想要在别人制定好的游戏规则里把别人替换掉，难度很大。但是中国企业可以抓住全新的技术，在新的赛道上大家的积累都差不多的情况下想办法超车，难度会小很多，人工智能、IoT（物联网）、5G等都是可能的突破口。
对于本周五（5月25日）就将正式实施的“史上最严数据隐私保护规定”——《欧盟通用资料保护规则》，胡喜表示，数据保护是数字经济时代企业的核心竞争力，数据安全和合规是一切技术创新和商业模式的基础。
蚂蚁金服的自主研发之路
FT中文网：十年前阿里巴巴就提出要去“IOE”，应该是中国科技公司当中最早提出要进行自主研发底层技术的。当时阿里业务是以电商为主，为什么要做很多技术公司都没有做的事情？这背后的原因是什么？
胡喜：这要归功于天猫“双11”的与年俱增业务量的倒逼。
我是2007年加入阿里巴巴的，是支付宝的第一代程序员。那时候支付宝刚刚起步，技术远没有今天这么受重视。在阿里巴巴早期，支付宝还只是淘宝业务板块当中的一个结算部门。淘宝的会计人员用两台电脑和一张Excel 表就能进行结算。那时每天支付宝交易金额是三位数，全天交易笔数只有十几笔，如果分摊到每秒钟，则接近于零。这时要直接购买美国成熟的底层数据库技术，也就是我们熟知的IBM、Oracle、EMC的技术，因为这三家美国公司占据了全球数据库市场的大半壁江山。
但是2009年开始的天猫“双11”让我们看到了照搬国外技术体系越来越不匹配中国互联网发展。每年“双11”的支付峰值以谁都想不到的指数级速度增长，到了2011年，也就是“双11”的第三年，IOE的集中式架构已经完全满足不了我们的需求。那时候，我们已经清楚摆在面前只有两条路：继续使用IOE的技术，就需要花千万级甚至更高的价格追加主机，一年用一天、闲置364天，下一年再买，一直买到办不起“双11”为止；要么自己趟出一条解决之道，自主研发中国人自己的分布式数据库。我们当时两眼一抹黑，选择了第二条路。
FT中文网：具体是怎么做的呢？
胡喜：首先是我们的技术架构不断升级，去中心化到分布式，从“烟囱型”到“面向服务型”，再到“云平台型”。在中国移动互联网快速发展的这几年，分布式的技术架构在中国互联网公司中已经慢慢成为主流，因为各种电商大促起来了，不仅节假日，就是每天都有集中的几个支付峰值，集中式的IOE架构显然已经越来越不适应中国的国情。可以说，我们引领了这波去中心化的趋势，并且我们从一开始就坚持自主研发。当然自研和基于开源的研发之间并没有高低优劣之分，关键看谁能真正解决业务问题。
除了数据库这样的底层技术架构之外，我们还在云计算、人工智能、物联网等领域同步发力。比如云计算，用我们之前CTO的话说，到2010年“双11”的时候，我们做的还是人肉云计算，有什么问题吼一嗓子，机器有问题就重启，拼的是敲键盘的速度。2010年之后，我们开始做自己的云计算。业务越做越大，机器越来越多，像蚂蚁金服现在有数万台机器，不可能再像以前吼一嗓子就能把事情解决掉，需要更好的调度手段。
“中国芯”到底行不行？
FT中文网：中美贸易战更像是一场中美科技战，你是如何看待全球的创新研发的趋势？中国在全球科技领域处在什么位置？
胡喜：今天的全球科技和创新得到很大发展，得益于第三次工业革命，也就是信息化浪潮。这股浪潮的推动之下，诞生了计算机和互联网。计算机上跑的都是程序、应用，都是由算法、数据和计算组成。从最近几十年的发展来看，创新和研发的变革基本上都跟算法、数据和计算这三个因素当中的至少两个因素的创新爆发有关。
今天人工智能为什么会成为趋势呢？其实深度学习、机器学习这些技术很多年前就在研发，但是那时候算力跟不上，一个算法可能需要好几天才能有结果，这么高的成本没有办法满足大规模商业化的需求。但是今天不同，因为技术进步推动了算力增强，尤其是找到了GPU这样的解决方案，带来了AI这样的算法革命。
另一方面，我们看到移动互联网的时代已经到来，把计算从云端（服务端）推向了手机端。手机可以说是IoT(物联网）的第一次尝试。我们完全可以把手机当做IoT一种设备，只不过手机这种设备比物联网更早地规模化爆发了。如何能够更好地满足用户体验，怎么能够给用户提供更好的服务呢？这就需要对算法进行创新。
当然，算法、数据和计算在怎么创新，都离不开底层的核心基础技术，比如芯片。大家比较熟悉的CPU芯片，它是通用芯片。CPU的发展和商业化跟英特尔密不可分，从Intel X86系列的发展逐步成熟，后来采用了芯片行业的另一个巨头AMD。随着需求细分，又从通用芯片里，发展出了内存芯片、网络芯片等一系列芯片。对于中国来说，CPU芯片和内存芯片的确是现在一个比较大的空缺点。这不仅仅是技术积累问题，还是商业化问题，还涉及到很多商业利益问题。
FT中文网：芯片的差距，短时间弥补是否可能？
胡喜：中美在一些芯片领域的差距，其实还是比较大的。这是因为芯片的产业链很长，布局至少要十年以上。回顾一下硅谷的历史，它最初是依靠半导体产业发展起来的，半导体就是芯片的前身，英特尔是其中的佼佼者。经过很长的时间，硅谷形成了完整的芯片产业链，整个操作系统、软件都是建立在这样的通用芯片技术之上。
对于中国来说，我们起步就很晚。上世纪八九十年代，囿于经济实力，对技术的投入往往要排优先级，航天、军工等等就会被优先考虑，对其他领域的投入就会相对少些。另外由于当时的市场和商业环境也阻碍了中国芯片的发展，而现在，我们到了一个可以大力发展的时间点，从国家到企业都有足够的资金和愿力布局未来。
另一方面，技术也在进步。我们现阶段如果还在想怎么样去研发技术，取代原有的通用芯片，我觉得这是比较难的，我们很难在别人制定好的游戏规则里把别人替换掉。但是我们可以在下一个全新的阶段，大家的积累都差不多的情况下，进行赶超，AI，IoT，移动产业都是现在正在快速发展而且还是处于初期的产业，我们可以在这些领域加强专有芯片的研发，由商业驱动产业和技术的发展。
另外芯片技术发展到今天，其实已经遇到了瓶颈。摩尔定律已经开始失效，这意味着CPU或者GPU在未来性能提升将放缓甚至停滞，量子计算机、生物计算机这样在今天看起来还属于前沿科技的技术被普及的话，会重新定义今天的科技世界，改变现在的游戏规则。
5G时代，如何换道超车？
FT中文网：跟量子计算机相比，5G似乎是一个更近在眼前的变化，你怎么看待5G时代，以及它可能对今天的科技和商业带来的变革？
胡喜：从3G到4G，我们已经有了很深刻的感受，不仅速度快，而且提升了效率，带来了消费场景商业化的极大创新。过去你根本不可能这么流畅地看视频，当然也不可能产生像抖音这样的产品。4G技术带给了我们很多商业上的创新，那么5G当然也是很有想象力的。比如设想5G时代不需要下载任何应用到本地，程序完全是即开即用，这个可以想象的空间会非常大，会带来IoT产业的重大变化，曾经在科幻片中看到的场景都有可能发生，用户应用和云端的交互会越来越频繁，很多在今天不可能想象的事情都会在未来出现。
站在更高的层面，5G其实是包括华为在内的中国企业开始在引领国际标准。在4G之前的时间里，我们都是国际技术标准的跟随者。那么5G出现，使得我们有可能转换到另外一个赛道上，开始一场全新的比拼。虽然我们常说“弯道超车”，但是在旧模式下，想要弯道超越领先者几乎是不可能的。另辟一个赛场，换道超车，则是非常有想象力的事情。
FT中文网：对于蚂蚁金服来说，未来会在哪些赛道上进行发力？
胡喜：蚂蚁金服拥有丰富的场景、技术和资源，这些都是未来发展必不可少的条件。我们在过去十年深度参与数字金融在中国和世界的快速发展，未来我们还要利用自己的优势，推动数字金融朝着绿色、可持续、普惠三方面发展。
要做到这一点，最关键有三个因素：连结、信任和风控。连结能力，决定了你是否可以更好地触达你的用户、更好把相应的上下游连结起来；信任以及信任背后的风控，都是金融最核心的能力，要做好必须要有技术来支撑。我们需要提供给客户更好的用户体验，不论是快捷支付、还是现在的二维码，到未来的刷脸支付，IoT物联网技术的成熟，会有更多更好的交互体验技术，这些是我们要关注的；我们还需要提升决策技术，所有金融背后都是决策，风险背后也是决策能力的体现。
你问到未来我们会在哪些赛道上发力？我们认为有五种基础性的技术是未来数字金融的发展方向，甚至是数字经济和数字社会的基石。这五种技术的首字母连起来正好组成BASIC这个英文单词，也是基础的意思：B代表Blockchain区块链，A代表Artificial Intelligence金融智能，S代表Security安全技术，I代表IoT物联网技术，C代表Computing计算技术。蚂蚁金服会在这五条赛道上，进行发力，不断提升交互技术、决策技术、交易技术、链接技术。
FT中文网：技术创新很重要，隐私保护也很重要。《欧盟通用资料保护规则》（General Data Protection Regulation）将于2018年5月25日正式实施，蚂蚁金服会如何做好国内和国外的用户的数据隐私保护工作？
胡喜：数字经济时代，如何更好地保护隐私，是全世界都要面对的问题。我们对于自己平台上服务的用户，都会严格按照既有的规则规范来保护隐私。当然每个国家都会有自己的规则和要求，你在哪里必须首要遵守哪里的隐私保护规则。我们的国际事业群中，最大的一个部门就是安全和合规相关的部门。
对于蚂蚁这样的技术公司而言，我们还必须承担起探索技术，用技术去保护用户隐私的工作，这不仅是责任，更是数字经济时代的核心竞争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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